斯坦因忧伤地坐在克什米尔斯利那加镇的一间简易欧式屋中，对面是同样忧伤的艾伦。两人长久地沉默不语。

时间虽然过去三十多年，可是，情景是多么的相似啊！

……进行第一次探险前夕，艾伦也坐在对面的木椅上，伤心欲绝地请求他放弃中亚之行。那时，他像在弦之箭，不可能停下来。进入新疆沙漠后，他又常常在梦中回到斯利那加的简陋小屋，与艾伦共度安静惬意的平淡生活。醒来后，他打定主意，探险结束，就拆掉小屋，重新修建一所固定住处，庄严地迎娶艾伦。他甚至亲自设计了图书馆、书房、展览室、接待室的位置与结构。回到英国，他才绝望地得知艾伦已经嫁给别人。

第二次探险结束，造屋梦想还在继续，他决定将斯利那加作为终身工作的地方。但是，计划总是一再拖延，直到第三次中亚探险后也未能实现——他计划将全部资金投向筹建中的博物馆。可是，刚办理完征起手续，就被瓦尔特告上法庭。他败诉，倾家**产，新著《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的出版计划也无限期搁置。

大洋彼岸的美国哈佛大学邀请他作报告。

斯坦因仿佛抓住救命绳，同时，也豁然开朗：瓦尔特及其代表的利益集团可耻地垄断了欧洲学术界，掩耳岛铃，颠倒黑白，而美国则是一片净土，如果他们强大的经济实力与自己三次中亚之行的珍贵文书——尤其是与敦煌遗书相结合，将加快整理、研究和出版速度，必将彻底摧毁瓦尔特之流建构的“学术空中楼阁”。

于是，他欣然赴美，以《斯坦因西域考古记》手稿中涉及的三次中亚探险为内容，演讲六次，引起极大轰动。美国人把狂热的掌声毫不吝啬地送给了这位英雄式的人物。接着，哈佛大学燕京出版社出资两万英镑，请他组队前往新疆“考古”，所得文物与英国平分。

同时，燕京出版社愿意帮助斯坦因在欧洲修建“中亚未知神秘文书及假文书博物馆”。

作为回报，斯坦因愉快地答应与美国合作。

他乘船前往中国南京。办理好护照后，立即赶到印度组队。

艾伦闻讯从欧洲赶到克什米尔。

“真替你难过！”她低下头，不断地抹眼泪，“忙碌大半辈子，你竟然没有固定住所！”

斯坦因苦涩地笑笑，说：“帐篷就是我的家。好在当初没有与你结婚，否则，我带给你的只是寂寞、贫穷、无聊官司和血口喷人的诽谤。”

艾伦抬起头，泪水涟涟，“你已经到过中亚三次，并且，取得重大收获，难道还得亲自去考察？你何必在乎那些无聊学究们的言论？你已经68岁了，我们都老了，该歇息了！”

斯坦因细心地替她擦干眼泪，然后说：“好久没听到过和田铜钟和敦煌鸣沙山的轰响了，很想念啊！我在新疆、甘肃跑了那么多地方，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阿杜尼的蛛丝蚂迹，我不甘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给了我打开中亚大门的钥匙，如果没有他破译佉卢文，那么，我的考察收获不会有这么大。”

“……唉，很遗憾，他失踪的太彻底了，多年来，没有任何蛛丝蚂迹。”

“我怀疑，阿杜尼被瓦尔特或他们的团伙谋杀了——这样，世界上再没有懂佉卢文的专家。大夏虽然会讲佉卢语，但是，他缺少很多相关的学术知识，”斯坦因不忍心看着艾伦忧愁笼罩脸面，转换话提，“我更希望他活着，只要阿杜尼出面，瓦尔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他就会像胆小的耗子那样躲藏起来，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摇撞骗！”斯坦因沉醉于自己的想像中，眼睛放出因为喜悦而异常闪亮的光芒，仿佛已经从新疆沙漠中找到阿杜尼，而且，仿佛已经看到瓦尔特及从来不显身的铁木真之辈仓惶逃窜。“哈哈，那时候，披在铁木真身上的羊皮就要彻底揭开，不管他是谁，我都要推上法庭的被告席：必须有人为这场荒唐透顶、规模浩大的学术造假负责！”

“……唉，我真希望河滩里的石头们都张开嘴，帮助我劝你活得超脱些。”

斯坦因亲热地凑近她，“亲爱的，你应该高兴啊！要知道，中国政治环境已经发生巨大变化，进入沙漠很不容易，受到各方面阻挠。为了这次探险，我特意跑到中国江南，通过老朋友潘镇的一些朋友、部下进行斡旋，才使南京政府同意我带领队伍到新疆考察。现在，潘镇的小儿子潘其鲁作为新疆方面的代表，正在喀什等我；他还派普鲁带领一支马队前来克什米尔帮助考察队！沙洲商驼、卡特、善爱、采诗都在等着我——简直无法想像，采诗竟然会说很多种语言，而我以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你非要一意孤行吗？把这次探险机会留给年轻人，好不好？”艾伦伤感地说：“就算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剩下的时间，像同事那样在一起工作，不行吗？”

斯坦因望着窗外的雾气，沉默不语。布勒教授辞世后，他曾冒出过与艾伦结婚的念头，可是，一想到遥远的新疆和敦煌戈壁，就黯然神伤。他太喜欢荒凉的环境和孤独的旅行了。

“你和布勒先生一直都像同事那样生活吗？”斯坦因转过身，天真地问。

“……”艾伦痛苦地低下头。

斯坦因叹口气，忧郁地说：“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间断过给你写信，可是，你只是邮寄各种礼品，没有回过一个文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么，我们每天在一起工作，你有话说吗？”

“那不一样的……”

“算了，重提往事没有什么意义，感谢你来克什米尔看望我。”斯坦因努力笑笑，坚定地说：“我必须得去趟新疆，否则，我的探险生涯就会存在很大缺遗憾。只要把‘中亚未知神秘文书及假文书博物馆’修建起来，我临死前无立锥之地都行。哦，对了，如果我有什么意外，请你帮助将那些为虎作伥的假文章全部收集，陈列其中，警示后人！”

“别乱说，你一定能安全返回的！”

斯坦因笑笑：“如果真的安然无恙，那么，我就立即前往阿富汗考察。从青年时代起，我就梦想进入那个古代佛教盛行的地区，但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实现愿望。岁月不饶人，我似乎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得不惜一切代价，快马加鞭，向阿富汗冲刺！那里将是我对古代丝绸之路考察的最后一个环节，也可以说，是一个美丽而圆满的句号。”

艾伦轻轻走到他跟前，在额头上吻一下，“亲爱的，我永远与你在一起。以前，我协助布勒先生整理你考察所得的文书，以后，还将继续。希望你还能写信给我。”

斯坦因感慨地说：“多年来，给你写信已经成为我必不可少的一项生活内容。自从父亲、舅舅、兄长、嫂嫂去世后，我写给亲属的信，也只能寄给你了。”

“我感到万分幸福，”艾伦含着泪水笑笑，问：“此前，有没有欧洲女士到过新疆？”

“有啊，不过，她们都是以家属的身份随同丈夫前往。”斯坦因奇怪地问：“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艾伦说，“你什么时候动身？”

斯坦因奇怪地说：“一个礼拜后。不是告诉过几次吗？”

“动身前夜，我同你一起上到后山的烽火台，为你的远行烧放烟火，好不好？”

“……谢谢你，亲爱的，”斯坦因吻一下她的额头。

艾伦妩媚地望着他，脸颊飞红。

以后六天，是出发前紧张而繁忙的各项准备。普鲁马队准时汇合。

斯坦因在印度官方举行的简短欢送仪式结束后就宣布：中亚探险正式开始！

队伍启程，斯坦因心里很纳闷：艾伦说好要来送行的，怎么不见影子？难道她害怕离别时的情景？走出城镇很远，他意外地发现艾伦竟然带着两匹骆驼等候在路边。

“你？……我的骆驼已经足够了，过半个月，都要换成适应高山旅行的矮种马。”

艾伦笑笑，说：“我需要骆驼。”

“你……你想干什么？”

“跟着考察队，前往新疆，”艾伦柔声说：“我要点燃每一座烽火台。”

斯坦因大惊失色：“你？你真会爱玩笑，亲爱的，你这单薄身体根本过不了帕米尔高原，更别说进入干燥荒凉的大沙漠。”

艾伦固执地说：“走吧，没有时间探讨这个问题。”

“开什么玩笑？我请你立即回去！”斯坦因生气了：“你以为这是去旅游观光吗？”

艾伦再不说话，骑上骆驼，径直朝前走。斯坦因示意测量员与其他助手强行阻拦。艾伦转过头，笑笑：“我虽然不是中国女性，也不赞成她们动辙以死相逼的方式，可是，如果你们再逼迫，那么，我发誓，我随时随地就从悬崖绝壁间跳下去！”

斯坦因懊恼地说：“好吧，我同意你一起去，但是，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请放心，我也流淌着匈奴人的血液。”

以后的行程中，不管道路多么难走，也不管天气多么恶劣，艾伦都顽强地挺过来。

两个月后，考察队到达喀什。

英国驻喀什总领事馆的新任主人舍里夫已经准备好一切，八荒率领的沙州商驼大队人马也在等候着，斯坦因非常高兴，决定在拜访完喀什官员之后就沿着和田、且末、若羌一线前往米兰、楼兰。他告诉舍里夫，一周后队伍将启程。

舍里夫犹豫起来，“新疆主席金树仁的最后命令的还未到达，恐怕还得等上半个多月。”

斯坦因觉得很蹊跷：“我不是已经拿到中国护照了吗？”

“现在的新疆情况比较复杂，前不久，周易在元浩的鼓动下密谋叛乱，企图像阿古柏一样占据新疆南部地区，与中央分庭抗礼，好在被北疆方面及时发现，”舍里夫平静地解释，“现在，周易带领残余部队在沙漠里游**，企图东山再起，如果考察队贸然前进，将会面临很大危险。而且，国际舆论上也会遭到谴责。”

“国际舆论？什么？”斯坦因心里一紧。难道铁木真、瓦尔特之流把丑陋的虚假学术浪潮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

“人们不但会把现在的形势与阿古柏时代联系起来，而且，还会怀疑周易叛乱同英国有关，所以，接到金树仁亲自签署的命令后才能出发，”舍里夫耐心地安慰他，“您知道，这也是为保护考察人员的安全着想。”

斯坦因有些恼火：“如果金树仁不肯同意考察队进入沙漠古城遗址，那么，大家就得返回克什米尔，告诉你，我们必须冒险前进！”

“您别激动，我们有办法让他快点作出决断。”

“我只能等待一周，”斯坦因大声说，“我在进行纯粹学术考察，而不是什么军事、外交活动。何况，我手里拿着中国南京政府颁发的护照。”

然后，他带着艾伦拜访疏勒县县长潘其禄。

斯坦因送上礼物，然后谈起潘镇、蒋孝琬等故友，慨叹不已。

潘其禄首先对斯坦因支持敦煌、长城、楼兰和米兰到美国留学表示感谢：“他们已经学成回国，都在南京找上了工作。”

“我到南京时，专门抽空到蒋师爷家乡寻找他的儿子，可是，杳无音信。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感激蒋孝琬，”斯坦因顿一下，转过话头，“当然，首先得感谢令尊大人，他在欧洲学术界有着很高的威望和影响。我的前三次中亚之旅，都得到了他的无私帮助。”

“先生献身学术，晚辈非常钦佩！”

艾伦微笑着说：“我在三十年前就看到过斯坦因先生为您和潘大人拍摄的照片，那时候，您还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现在，呵呵，已经像胡杨树一般高大了！”

潘其禄彬彬有礼，“谢谢，这些都是时光流逝的标志！”

大家寒暄一阵。斯坦因发觉潘其禄总是避开有关探险的话题，觉得奇怪，“金树仁主席给我的信中说派您到喀什迎接我，可是，舍里夫却告知我，要在喀什等待金树仁主席亲自签署的命令，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潘其禄为难地说：“……先生，我十分尊重您和家父多年的情谊，能不能不谈这个？”

“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金树仁曾经在你父亲手下任职，你们属于一个政治团队。应该清楚内幕。已经十月份了，我们不能错过进入沙漠作业的最佳时间。何况，”斯坦因指指艾伦，急促地说，“她还打算要寻找和田地区的脚印绿洲，那里，是他父亲被刺杀的地方。”

“……先生，您最好向舍里夫问讯有关情况吧。”潘其禄说完，吩咐人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