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树葬2

众驼工从恶梦中清醒,绰起木棒,跟着昆仑一起冲过去。已经晚了。大夏被五只狂怒的野骆驼咬住,剧烈的疼痛和急速的旋转使唤他失去知觉。他本能地想保护心窝处的头盖骨,可是,力不从心。他似乎看见野驼口中的胳膊在愧疚地向身体告别。和田河改道,胳膊脱离主体。沙丘连绵起伏,波涛汹涌。他被巨大的浪涛掀起,抛向九霄云外,接着,又重重地落向地狱。无数闪亮的星星从心灵穿越眼睛,飞向夜空。星群在深邃的天幕上摇晃。嘴里忽然涌来咸水泉的味道。或者,是血?来不及分析研究。也没有力气辨别混杂声音。他知道身体被撕裂,瓜分,**。他没有气力感觉疼痛。眼睛也开始朦胧。无数驼油灯照亮夜空,天幕布满猎猎燃烧的烽火台。忽然,一股腥臭的气浪使他窒息,脖子被野骆驼的大嘴咬住了。昆仑雪山的驼唇大仙啊,请赐给我最后的珍贵疼痛吧。有求无应。麻木,轻飘。呼吸阻塞,断绝。气息变成游风,一切进入亘古黑暗……太阳从鸣沙山脊升起,洒下万道光芒。苹果园沉浸在花香与血腥混合热成的奇特味道中。大夏断裂成数件的肢体和破碎衣片被收拢齐,放在古老的梨树洞里。三天前,采诗和大夏在悲伤的气氛中将娇娇头发放进树洞时,谁都没想到这是苹果园中唯一的梨树。“梨”就是“离”。采诗坚信是梨树导致大夏的悲惨结局,娇娇的灵魂才不会那么心狠。

“老驼主,娇娇头盖骨要不要放进树洞里?”驼工问。

斯坦因过来,含着热泪,说:“留给我吧……”

他双手捧起,头盖骨完好无损地沐浴在鲜艳纯洁的阳光里。想起善良多情的娇娇,他禁不住热泪纵横。忽然,他发现头盖骨的形状发生变化,很像古人祭天的玉璧。仔细看,正面隐约呈现三危山图案,背面是鸣沙山轮廓。

驼工们吹起低沉哀伤的芦笛,安慰大夏灵魂。家驼卧在梨树周围,流着泪水,卬卬悲鸣。采诗、善爱木然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如痴如傻。

拉姆用野花做了一个花环,走到梨树前,对昆仑说:“大夏和娇娇是雪山和绿洲共同孕育的神灵。他们给了我真诚,友谊和信仰。我不懂中国习俗,但是,希望这些鲜花把他们的心灵紧紧联结在一起,直到永远!”

昆仑说:“你的祝愿很珍贵,谢谢。”

“驼主先生,这是我遇到最神圣的死亡,它让我重新理解生命。”拉姆真诚地说,“此前,很长时间,我被训练成会呼吸的测量仪器,整天把山川地貌、河流湖泊以及古城老堡用呆板的数据进行技术量化,曾经,我以为那些工作很重要。现在,我终于明白,最需要测量的是人类的心灵,而且,要用博爱、智慧和信仰去测量。这次任务结束,我将彻底改变生活方式。”

采诗忽然大哭起来:“都怪我,我不该意气用事,诅咒大夏!实际上,我内心也喜欢他,呜呜……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善爱过来,要拉她回帐篷,却看见斯坦因走来。

“亲爱的善爱、采诗,”他难过地说,“我还在克什米尔时就亲手做了三件可以抵挡风沙和阳光的齐身面纱,打算在你们最高兴的时候赠送,可是,娇娇和大夏的突然遇难使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现在,我要将这件礼物送给你们。”

善爱和采诗漠然接过。

斯坦因动情地说:“为娇娇准备的这一件,已经被我撕碎了。我感到很悲痛、很后悔。现在,我忽然丧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多年来究竟追逐什么。”

采诗猛地抬起头,“大人,当年,我和善爱、娇娇在脚印绿洲看见天空飞过黑色的子弹,那是给阿古柏助跑的运动员,带着恶意,要伤害人,我们三个人裸奔,想拉住它们。可是,子弹不像大英雄夸父追逐的太阳,它们乱飞。在约特干,看见它们飞向敦煌,跑到敦煌,又看见子弹飞到和田去了。我们在月牙泉喝水,然后继续,裸奔,追逐,不知不觉,与沙洲商驼轨迹重合。娇娇第一次见到你,就铁了心要跟着你——不要急着否定,她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努力。夸父追逐太阳,你追逐文书,我们追逐子弹,可是,你出现后,娇娇开始追逐你,明知无望,还是追逐……呜呜……”

善爱也伤心地哭起来。

斯坦因走到昆仑跟前,递过一包银子,“驼主先生,对大夏和娇娇的遇难我感到很难过。为表达诚意,我想赔偿一定数量的抚恤金,希望接纳。”

昆仑推开他,坚定地说:“大夏以驼队为家。而驼队绝对不接受份外的钱。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希望你同意。”

斯坦因诧异地望着他,“什么?”

“商驼创建以来,驮运过玉石、羊皮、粮食、大烟、枪支、弹药以及佛像、壁画和文书,虽然经历无数艰难困苦,但从来都没发生过任何意外,更别说短短七天内连续两次遭遇如此惨祸,”昆仑慷慨激昂,悲伤不已,“别的驼队为赚钱,不择手段,而我们为了创建一个不断流动的家园,让每个人都感觉到快乐、温暖与和谐。可是,现在,我们家里有两名成员——加上在和田附近沙眼丧命的八个驼工,共有十个的鲜活笑容永远无法再现,大家都极度悲伤,不愿跟随考察队前行。”

斯坦因惊讶地说:“你已经知道八荒驼队的事了?”

“骆驼客都是顺风耳、千里眼。”

“大夏和娇娇的遭遇我们都感到非常难过,可是,责任不在考察队——除非,你和那些大烟鬼一样,认为挖掘长城、墓葬、废城和古庙会冒犯神灵。”

“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的感觉完全相同。”

“我把佛像、壁画和文书等古代文化艺术平从战争、灾害、风沙等等的毁坏中拯救出来,有什么错?”斯坦因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大清王朝的臣民们宁愿把大量银子花到大烟上,却不肯维修、保护这些古迹,难道,也不允许我们来保护?”

“你是想把莫高窟壁画和佛像都搬到西洋去保护?”

“我们只是考察。如若不信,可以问问蒋师爷,刚才你说到的事情,也要与他商谈。”

“蒋师爷在哪里?”昆仑冷冷地问。

“他喜欢逛庙会,大夏出事前就去了莫高窟。”斯坦因犹豫一下,说:“前天,我收到邮差送来的两皮袋信件,其中有潘大人和您女儿雪莲的信件,他们邀请我。雪莲说,她非常想念你,也很想念敦煌。回喀什时,考察队一定要绕道阿克苏。”

“……”

斯坦因继续说:“马继业雇佣八荒率领的那支驼队护送新招聘的测量员和其它重要物资,将在新疆哈密接应我们。我非常喜欢与沙洲商驼合作,至于你担心的敦煌壁画和佛像,我可以保证,在考察队离开时,它们完好无损。”

昆仑叹口气,“大人,实际上,我们对蒋孝琬也很失望。他竟然嫌弃得疯病的父亲。”

“蒋师爷是位严谨的知识分子,正如学术问题,所有观点都需要证据。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而那个叫夸父的人又与他掌握的唯一证据不相符,怎么可能贸然相认?如果你确实希望夸父得到蒋师爷的帮助,这个工作由我做,好吗?”

“夸父最渴望的,也许只是一声亲切呼唤。”

“那么,你可以找到夸父,我劝蒋师爷按照你希望那样的去做。”

昆仑摇摇头,“不用了,夸父已经离开敦煌。”

“马上派驼工去找。”

“敦煌是亚洲的巨大十字路口,向南同西藏,向北同蒙古,向西通新疆,向东通中原。这些还都是大概方向,谁知道夸父去了哪里?再说,强扭的瓜不甜。”昆仑苦涩地笑笑,“只要你答应不拆佛像,不剥壁画,我就继续跟随考察队。”

“非常感谢!队伍返回时要经过阿不旦,我请牢兰为大夏、娇娇做弥撒。”

夜里,大家围着梨树唱歌、吹芦笛,然后,点燃柴火。火借风势,熊熊燃烧起来。斯坦因将面纱碎片投进火里,唱了一首匈牙利挽歌。很多人看见他流泪了,而且,觉得他的歌声与弹唱艺人的风格、音色极为相似。

天亮后,梨树与大夏尸骨、娇娇头发一起,全部化为灰烬。

卡特奇怪地说:“老驼主,据说,有功德的和田玉工火化时会出现美玉,大夏是著名的雕刻工艺传人,怎么啥东西都没烧出来?”

昆仑仰头望着高远蓝天,“大夏是好男人,临死前,他把所有玉性都给了娇娇头盖骨。”

下午,一场突然发生的剧烈沙尘暴吹翻营地所有帐篷。大风持续到庙会结束那天才停止。梨树曾经存在过的地方,灰烬被刮得干干净净,只有焚烧过的黑色痕迹还鲜明印在地面上,与苹果树枝叶、花朵间漏下的斑驳光点优美而伤感地交融。

斯坦因得知五峰野骆驼全部被打死,而遭受袭击的家驼仅仅损失一峰,很高兴。深夜,蒋孝琬骑着毛驴翻越沙山,悄悄来到营地,得知大夏惨死,大惊失色。

“他是多么机敏的人啊,怎么会被野骆驼咬住?”

“自从队伍考察长城以来,他一直郁郁寡欢,似乎预感到厄运要降临,”斯坦因闷闷不乐,显得很忧伤,“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很大,几乎动摇对藏经洞文书的信心。”

蒋孝琬从惊愕中回过神,“王道士原来对我防备很严,刀枪不入,真的让人无所适从。但是,庙会前我终于发现了切入点:在他改造过的道教洞窟里,有大法师塑像和新绘的取经题材,看得出,他对玄奘非常崇拜。我同他谈话时尽量讲《大唐西域记》中的故事,并且大段大段背诵原文,果然,他非常感兴趣。我趁热打铁,主动提出免费帮他默写一部胜光法师著述的《玄奘传》,他很感动,当然,也十分高兴。我白天黑夜地开始默写,吸引很多香客,他们把我当成抄经人,施舍些钱物。我全给了王道士。大人,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行动终于使他热情起来。现在,他对您由防备、担忧转变为好奇、期待。庙会已经结束,我来特意要告知你,迅速把营地转到莫高窟。”

“明天就拔营,”斯坦因果断地说,“你想见沙洲商驼的人吗?”

“我得在天亮前赶回去默写《玄奘传》,不然,王道士要生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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