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队计划用三天时间穿过叶尔羌河。进入沙漠,在层层叠叠的沙丘间跋涉一天,载重的骆驼开始显得力不从心。第二天,沙丘更大,更密集,没有平缓的沙地让骆驼得到片刻喘息。队伍头顶蓝天,四周全是连绵起伏的巨大沙丘,根本见不着活着的植物,就连死胡杨、红柳包也踪影全无。由于接连不断地攀越沙山,三峰不堪重负的野骆驼彻底垮掉。
“你为什么要全部用野骆驼?”斯坦因不满质问八荒,“如果说做‘向导’,有‘金玉神驼’就足够了。我清楚,真正能够驮运货物的,还是家驼。”
八荒平静地说:“二十匹家驼在和田等候着。这次外出得两年多,所以,要尽可能腾出时间让它们多休整。野骆驼专门为穿越沙漠而准备。”
斯坦因站在沙脊上,俯视着沉寂辽阔的沙海。毛色发亮、身材魁梧的“金玉神驼”,总是高昂着头颅走在一长串骆驼的最前边,气宇轩昂,从容自信,朝着艰险、困难和希望前进,永不退缩。当欧洲众多博物馆重金求购难得一见的野骆驼标本时,他却奇迹般地率领着一支全部由野骆驼组成的队伍在沙海中跋涉,这足以让很多探险家羡慕。第二次探险结束后,摄影家朋友建议他将“金玉神驼”及其它野骆驼在队伍中活动的照片出版专集。他拒绝,并销毁底片,而且决定,再也不拍摄它们——斯坦因对那些孤独而敏感的生灵产生一种夹杂着怜惜、宠信、疼爱的复杂感情,他不想给那些贪婪的枪口做向导。
他意识到,要走出这些沙丘,必将损失惨重。
坚决不能让骆驼丧身沙海!
他放弃抄近路前往和田的打算。在李师爷幸灾乐祸的嘲讽声中,队伍返回叶尔羌河,然后,经过新形成的三角洲地带,到达和田河畔。
看见这条魂牵梦萦的河流,斯坦因觉得格外亲切。
从和田出发的卡特带着民工和马匹在约特干已经等待两周。
“大人,五年过去了,可是,你一点都没变,”他兴奋地说,“同您一样,我深深地迷恋上了沙漠中的游历生活。这次,我卖掉了房子和羊群,要跟着考察队去楼兰、敦煌!”
斯坦因笑着问:“哦?你的家人怎么办?你不担心了?”
“上次回来,老婆带着娃娃跑得无影无踪。没关系,我也要向你学习!”
“对不起……你大概已经看到我的著作《古代和田》和《沙埋契丹废墟记》吧?”
“嘿嘿,大人,我的照片出现在书中,做梦都想不到。现在,人们都以能够与我喝酒为荣,我受到了和田老爷那样的尊重,”卡特精神焕发,喜笑颜开,“我收养的孤儿巴彦淖尔也被选拔到和田当军鼓手,他还学会了打枪。哈哈,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民工纷纷献出吐蕃文、于阗文及突厥文珍贵手稿,斯坦因赏给他们银钱和小礼品。
约特干遗址周围由于河流冲刷与人工大肆挖掘,沟壑纵横,遍地疮痍,几年前还联接成片的古代树林被大量涌集的寻宝人砍伐,烧光。斯坦因兴趣索然,换乘轻骑快马,率领队伍,经过四天急行军,在铜钟悠闲的鸣响伴奏中抵达和田。
隆重的欢迎队伍早早就等候在城外。
斯坦因恍惚觉得自己置身在英国或匈牙利,因为仪仗队穿着欧式服装,排着欧式队列,打着欧式旗帜,敲着欧式军鼓。礼炮响过之后,他们向考察队送去第一波气势恢宏的欢迎乐曲——节奏内核呈现中亚风格,外壳则完全属于欧洲。革命风暴发生以后,新疆及内地很多大中城市,都有这种欧式仪仗队。武装新疆地区仪仗队的军服、军鼓、绶带、纽扣等配件全部由寒浞运自欧洲;装备防卫部队的先进军械则全部由元浩捐赠——周易曾经在一次喀什高级会议上不无自豪地宣称:“有人说,我们深处远离大海的内地,有人说,我们封闭保守,有人说,我们割裂了传统文化,事实上,我们一点也不落后,我们与欧洲发达国家保持着同样前进的节奏,所以,大炮会有的,铁路会有的,蒸汽机也会有的!”
乐曲旋律变化不大,似乎总在重复,时而像绕口令般地追逐,时而蒸汽机似地前进,最后,终于定位成瓦尔特在欧洲各大城市作《揭露丝绸之路上利欲熏心的魔鬼斯坦因的丑陋行径》报告时的音准。这不是进行曲激进昂扬的旋律,考察队员和骆驼都无法行走,不得不在原地踏步,接受军鼓不厌其烦的邀请。
军鼓响起时,周易就开始拍手欢迎,按照原来设计好的程式,斯坦因应该快步走来,然后脱掉白手套、微笑、握手、躬腰、转身、抬手,说:请!可是,斯坦因像雕塑站在百米以外地方,岿然不动。他被迫进入新一轮拍手,微笑。其他官员、绅士、胖学者、和田遗老及寒浞等社会名流都认真配合表演。军鼓手干得也很卖力,其中,新兵巴彦淖尔不知因为身体虚弱、过分激动还是想突出自己是卡特的干儿子,他突然晕倒。军鼓获得自由,恣意妄为,把自己转化成快速滚动的轮子。路面不平,它得意地弹跳,陶醉地裸奔。众人调整目光,跟着它移动,仿佛它是英雄,统帅,明星或嘉宾。周易感激不尽,借破下驴,迅速放下酸疼不已的双手,解放了!他希望军鼓滚来滚去,持续的时间长一点,最好不断变化姿态,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仪仗队有些躁动,旋律开始起伏不定,其中还夹杂着破茬音。谁的鼓破了?大家都在内心深处发问。为了检验自己的鼓是否破了,他们再次敲击时将蓄存的气力全部用上。阵阵黑风暴般的破茬音之后,所有的军鼓动破了——当然,那只仍然滚动着的属于卡特儿子的军鼓除外,卡特以为军鼓前来认义父,可是,他错了。军鼓奴颜婢膝,径直滚向斯坦因。尽管人家东张西望,试图找到制服之外熟悉的和田人面孔——如果谁深谙察言观色之道,就会知道斯坦因实际上在寻找娇娇,虽然他清楚这个女子已经不在人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何况,和田民众三天前就接到周易通知,这一天不许出门,同时,管理好牛、羊、鸡、喷嚏、呼噜、响屁等等非主流声音。
就在周易双手恢复精力后首次拍击、军鼓滚到斯坦因脚前与皮靴相撞、仪仗队员为如何制造下一节军鼓声、斯坦因从天空、雪山、云朵、城墙、钟楼、荒丘、粮垛等各处没找到娇娇后极度失落、斯坦因由于过度思念、失落、悲恸、伤感而眼泪夺眶而出、元浩选择好最佳角度瞄准准备向斯坦因射击时,铜钟发出了惊心动魄的震响。
一声过后,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重。
稳定舒缓的节奏中,斯坦因和骆驼同时迈开步子。周易迅速调整步伐节奏,在众官员的簇拥中上前迎接,按照程式,一丝不苟地表演完,入城。
之后三天,在各种紧张而繁忙的拜访、晤谈时间,背景音乐始终没有改变。甚至在周易特许后与元浩的单独会见中,钟声也来去自由。
会谈过程中,元浩一直站立着。据说,他以这种姿态度过了几十年。
元浩直言不讳,告诉斯坦因想知道的一切,包括多次未遂刺杀、暗杀、毒杀事件。
斯坦因问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元浩说因为裸奔,元浩说我痛恨追逐。如果可能,我会射杀太阳、夸父及一切狂热的追逐者,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很奇怪,我在执著的痛恨过程中悄然发生可怕变化,我从排斥裸奔到被迫接受、到迷恋、到崇拜、到信仰,从信仰裸奔到信仰速度,从信仰速度到信仰枪枝、子弹。但是,往往,关键时刻,枪枝和子弹都像你当年策划许久最终却临场放弃的裸奔,让我深度失望。元浩还**裸地说,三天前,如果不是军鼓被那些牛气冲天的新手敲破,或者没有现在还在响的钟声干扰,那么,我将在最喜欢的那种节奏中扣动班机,让子弹进入你的脑袋、让它告诉你裸奔之真蒂。
斯坦因执著地说,我想知道你如何使脚印绿洲居民改变信仰,参加你们的造假活动。
元浩说很简单,当那些文字裸奔着冲向世界各地尊崇它们的信徒时,不但收购快乐,而且赚足幸福。斯坦因问你们怎样造字?元浩说非常简单,像先民或小孩玩耍那样,仿造鸟迹、兽迹、裂纹、沙丘、影像、云朵、伤痕、脚印、器官、尿迹等等,都能造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文字,然后,让这些文字在桑皮纸、羊皮纸和桦树皮上裸奔、表演出各种你们喜欢的状态。你说,是不是很简单?
斯坦因沉着冷静,问你们的造假基地在哪里。元浩真诚地说就在沙漠里,有水有绿洲的地方都造字——我提醒你,别再诬蔑说造假,那是开天辟地的创造。懂吗,创造!
就这么简单?中亚沙漠里的蝴蝶翅膀动一下,就能在欧洲大陆引发一场风暴?
斯坦因感到万分沮丧。早知道结果这样,就该放弃追逐。元浩,瓦尔特,贾船像岩石那样简单、直接,他们很真,也很假,生存状态是没有考古价值的谜团。几年前,蒋孝琬曾拿着敦煌藏经洞中出土的《道德经》反复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还解释“恍兮惚兮”, 他都不能理解,现在,却豁然开朗。可是,内心没有解密的愉悦感,倒充满强烈的失落。钟声以波浪的动态涌来了。钟声要给失落感勾勒上金边,把它从心灵天空中分割成一片乌黑的云或风暴。钟声越来越密集。虽然近在咫尺,虽然胖学者的诵读声偶尔传过来,虽然寒浞为庆祝斯坦因第三次光临在和田举行文艺会演(注:弹唱被禁演),但是,他觉得钟声很遥远,仿佛从遥远的欧洲大陆裸奔而来。那是蒸汽机的节奏,制桶匠的节奏,子弹的节奏,它们改变了心脏跳动与血液流淌的节奏。斯坦因想当有条不紊的撞钟人,要不,借来卡特干儿子的完整军鼓,敲击出骆驼均匀行走的节奏。但是,没有军鼓,也当不成撞钟人。
元浩得意洋洋地演讲,他打算将蒸汽机做动力的印刷机创造性地引入“文字、文书裸奔运动”,垄断世界文化、学术、收藏市场,进而兼并欧洲各大军火厂、钢铁厂、机器制造厂,最终目标是让全人类——以及所有能够运动的生命体都在裸奔中成为恭顺的奴隶。构想到精彩处,元浩激动地带头鼓掌。见斯坦因、椅子、茶杯、尿壶没有响应,他把两只手鼓掌动作转化为两只拳头裸奔:听着,我们即将建立的帝国取名为“裸奔”,我们的影响力将远远超过秦始皇、阿育王、凯撒、大流士、迦腻色迦,我们的臣民没有思考,没有话语,只有热烈的、**的、无始无终的裸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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